2016年05月22日 15:17 | 阅读(1371) | 评论(0)环珮碎尽箫声凉
锲子
还有几个钟头,就要行刑了.
他含笑闭目,用尽这生命最后的时间,回忆那个闯入他生命的女子.
壹
她正蹲在溪边洗桃花花瓣,哼着小曲儿,将花瓣浸泡在清凉的溪水中.她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却长得水灵.
"今天又可以给娘做桃花酥啦!"她兴奋地想.
"扑通"一声,一块小石子被扔入水中,将冰凉的溪水溅到她青色的罗裙上,她皱了皱眉,抬头望去,只见两三个跟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正指着她笑.她气得脸蛋通红,刚要起身,只见一个身着素衣的少年走了过来,对着那几个男孩子说道:"夫子正找你们呢,快回去!"那几个男孩子冲她做了个鬼脸就跑远了.
她提起装满花瓣的篮子,气鼓鼓地往回走,他叫住了她:"刚刚师弟多有冒犯,姑娘请见谅."
她嘟着小嘴."再也不要见到你们了!"
几日后,她再次来到溪边浣纱,又见到了那个只比她大两三岁的少年.
"你在干什么?"她好奇地问,之前的小孩子脾气尽褪.
"画画.我长大了,可是要进入皇宫当画师的哦."他温柔地笑着.
"皇宫…"她轻声重复.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皇宫遥不可及,但那里有一辈子都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那好啊,我将来要入宫当妃子,你来给我作画吧."她笑道.他笑而不语,仍温柔地看着她.
以后的每天,她都来溪边找他,他每次都在吹箫,吹得累了,便提起画笔画画.她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三个月后,她急冲冲地跑到溪边,找到他,难过地哭了出来."延哥哥,我要搬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愣了愣,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放在她手里."这是我娘到庙里求来的,它可是通灵性的,你带上他,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他顿了顿,别过头去,"保重…"
贰
"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住在这个庭院里,五天后会有人来叫你们.在这之前,你们任何人不许踏出这儿一步,否则,后果自负!"带路的老宫人将一群刚入宫的年轻女子领入庭院,厉声厉色地说.
她进入房间,放好衣物,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别在腰间.
"延哥哥,我入宫了,你在哪里呢…"
八年时间,她从烟墩坪搬到了长安城,家人为她请来了授课夫子,教授她知识与才艺.她天资聪颖,学得很快,没过多久,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有一个美丽过人、精通才艺的女子住在这里.也有许多名门公子慕名而来,向她的家人提亲,然而她一概委婉拒绝,因为,早就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住进了她的心里.
汉元帝挑选民间年满二八的美丽女子入宫,温婉端庄的她自然被宫里的公公召入宫竞选秀女.若被选中,则今生衣食无忧,若不幸落选,就只能做身份底下的宫女,且多年后才能出宫嫁人.皇帝之命,家中不敢不从,她被迫入了宫.
五天后,一名宫人召她到楼阁.按照惯例,选秀之人众多,每个女子应由画师画像,呈上预览,以备随时召幸.她坐在厅堂正中央,眉眼下垂,静静等待画师画像.那画师从画板后面探出头来,见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偏偏是她?虽然时隔八年,但他还是记得她,尤其是在看到了她腰间若影若现的玉佩后,他更加确信.她竟然真的入了宫?以她的容貌,无疑能被皇上选中,今后也一定能享受荣华富贵.但是,他不能让她被选中.偌大的皇宫,处处隐藏着阴谋与杀机,若是说活做事不得体,得罪了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即使处处小心,但皇帝的宠幸也会招来其他妃子的嫉妒,从而加以陷害.皇宫中蛇蝎心肠的女人多得是,像她这么单纯善良的女子,又岂会是她们的对手?他计上心头.
半个时辰后,他铺开画好的画,对她说:"宫中的规矩你应该知道吧?"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冷漠,向她伸出了手.她疑惑不解.
"银子啊,你不给我银子,我怎么会把你画的更美艳?"
她猛地一震,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笑道:"奴婢自知容貌胜人,不必劳烦画师将我画得美艳,只需按照真实容貌作画即可."
"是吗?"他提起笔,在画上的人脸上添了几笔,画上那娇美的人儿立即变得黯淡无光,那本来清丽的脸上多了几颗痣,乍一看还有几分丑陋.
"你…"她忍住愤怒,在宫里,她可得罪不起人.
"怎么,这下你确定还能被皇上选中吗?"他冷笑道,还不等她开口,他立即喊道:"下一位!"
她愤怒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轻叹:"愿你在宫中做一名宫女,几年后你自然会离开这个地方,重新生活…"
叁
"说你呢,快点!待会小主就回来了,这些衣服你怎么还没洗啊?"新来的小宫女仗着主子的宠爱,大声对她吼道.
"阿碧,今天能不能请你代替我洗一下,因为…"她捂着前不久烫伤的手,轻声轻语地说.那些伤口是小宫女阿碧弄的.因为阿碧嫉妒她的美貌,所以在御膳房里,她故意将滚烫的热汤泼向了她,她来不及反应,顺势用手一挡,白暂的手就被烫得发红,起了泡.阿碧还骂她,说是她挡着了自己的路,活该被烫.
"怎么,你的手受伤了,活就可以不干了吗?告诉你,这衣服你必须洗!不然我就去小主那儿告你一状!"阿碧生气地说.
"你不要太过分了,阿碧!大家都是在服侍小主,凭什么你不干活,全部让我们来干?"另一个小宫女看不下去了.
"哦?你不服气?小贱婢!谁让小主宠爱我,你们都得听我的,否则,得罪我的人,都没有好果子吃!我只要在小主面前说几句,你们就会…"阿碧蛮横无理,指着那个小宫女的鼻子骂,"…死!"
那个小宫女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拉住了.她笑笑:"没事,晴儿,还是我自己洗吧."
看着她手上的伤口,晴儿说:"来,我帮你洗!"
"你们谁也不许帮她!是她自己偷懒.还有,其他人的活都留给她来干,你们都给我回去!"阿碧厉声喝道.其她小宫女都害怕地跑了,晴儿也被她们拉走了.
"今天,把这些活全部干完,否则,不许吃饭!"阿碧插着腰走了.她无可奈何,只得忍痛把手伸进冰凉的水里…一直到晚上,她的活也没有干完.她又累又饿,趴在庭院的石桌上,睡着了.
等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她慌乱地坐起身,却看到自己的手缠上了绷带,旁边摆着一瓶膏药,还有热腾腾的馍馍.她环视四周,衣服已经全部洗好挂在了竹竿上.莫非,昨晚有人帮她包扎了伤口,还帮她把活儿全部干了?原来宫里也有好心人.她心头一暖.不过,奇怪的是,从那天以后,阿碧再也没有出现,据说是和宫中的侍卫私会被发现,已经调到浣衣局去做苦力了.
肆
汉元帝竟宁元年春三月,匈奴呼韩邪单于自请入朝,奏诏被批准.呼韩邪便由塞外启程,直抵长安.见到元帝,行过胡邦之礼之后,便乞求元帝降公主以和亲.元帝正担心边疆生出是非,希望暂时牵制匈奴,免得劳民伤财,多动干戈,当下慨然允诺.等到呼韩邪离开,元帝回到后宫,却又踌躇起来.他怎会舍得他的宝贝女儿孤身嫁到遥远的大漠去,一辈子过着与风沙为伴的生活?
"陛下不必为此担心,"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走进来,是冯昭仪,"前代有和亲的事,都是私取宗室女子冒充公主,出嫁单于.历朝以来,从没一次败露.况且后宫宫人上万,十之八九从未见过陛下一面,如今不妨挑一个姿色平常的宫女即可."
"那就随便挑一个吧."
第二天,皇帝特意在金銮殿上设宴邀请呼韩邪.酒兴正酣,只见一群宫女围着一个美丽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轻移微步,走到宫殿中跳舞.琴声悠扬,巧施粉黛的她身着红绫轻衫,墨发如瀑,眸如星月,鼻腻鹅脂,在正中央翩然起舞,宛如天女下凡,勾得呼韩邪火热的目光一直贪婪地附在她身上.她看见呼韩邪痴痴地看着她,浅浅一笑,更是将其迷得神魂颠倒.皇帝惊讶地看着舞池中的人儿,那女子的容貌胜过后宫任何一个妃子,连皇后也要逊色三分.为何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此人?
一曲作罢,呼韩邪大声笑道:"好,不愧是大汉公主,竟如此美貌,能歌善舞,让人佩服!今生有幸能与公主结为夫妻,简直是我的荣幸."
她颔首示礼,缓缓退出大殿,呼韩邪的目光跟着她的背影一直移至殿外,皇帝也万分不舍地看着她,本想留下她,又恐失信于外夷,万般无奈.
是夜,她倚坐在窗边,手中握着那块玉佩,思绪万千.
"延哥哥,宫中也不是那么好待的啊,我遭人暗算,如今还要远嫁大漠,也许再也回不来了,此生注定无法再见到你,愿君一生安宁."
她在宫中待了三年,做了多少苦力,被主子骂过多少次,被人暗算多少次,却从未见过皇上,更不要谈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他在暗中帮助过她多少次,被惩罚多少次,但他不在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让她在宫中少一点委屈,然后等到几年后,宫中放宫人出宫,她就再也不要回到这腥风血雨的皇宫,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是,他还是算错了一步,谁会料到皇上竟会将她嫁给匈奴,嫁到那个陌生的、没有亲人的蛮荒之地.但是,如此也好,至少她可以远离皇宫,远离那些蛇蝎之人.
午夜,他从梦中惊醒.梦中,她一袭绯色嫁衣,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她朱唇轻启:"你是,谁啊…"然后转过头去,消失在视野里.
他穿上衣服,匆忙跑到她住的寝宫,想再看她一眼,因为,过了今晚,她将消失在他的生命中,永世不得相见.
寝宫的桃木窗半掩着,他轻轻推开桃木窗,看着她熟睡中带有泪痕的脸庞,还是那么纯洁动人.她手中紧紧握着那块玉佩,梦呓呢喃."延哥哥…"
"滴答",一滴眼泪落在他的脚边.他多想抱住她,告诉她,他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开;他多想告诉她其自他从小遇见她的第一刻起就喜欢上了她;他多想就这样带着她逃离皇宫,远走高飞;他多想,再听一次她喊他"延哥哥"…可是,他不能,也没有能力能,如果带走她,他们的家人会被诛杀,他们的至亲会被灭门.从始至终,他都留不住她.
伍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皇宫,呼韩邪骑着马紧跟在马车旁边.她安静地坐在车中.
他立在屋檐上,失神地望着那辆愈行愈远的马车,衣决飘飘,青丝飞扬.
再见了,昭君.
他抽出那支破萧,放在唇边.萧声悲凉.
她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这箫声,好像在哪里听过,让人无端地想落泪.她掀开窗帘,向皇宫张望,无奈这宫墙太高,什么也看不到,它隔绝了她的视野,也隔绝了他和她.
陆
"启禀皇上,罪人已捕获."公公俯首说道.
"把他给朕带上来!"皇帝愤怒地拍着桌子.
他身穿囚服,头发散乱,被士兵压到大殿内.
"当年给昭君画像的人可是你?"
"正是卑职."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骗朕!延画师啊延画师,你竟是如此重利之人,枉我这么多年重用你.你可知罪?"
"卑职…知罪."
"来人,拉下去,三天后问斩--"
他又被士兵硬生生地拖了出去,关进牢房.牢房里,灯光昏暗.他蜷缩在墙角,因为鞭刑形成的伤口已经化脓,流出的血染红了囚衣,他疼得龇牙咧嘴.
"哎,我说你啊,做了什么事,人家姑娘却不知道,反而引来姑娘对你的憎恨.你又是何苦啊?"前来探监的苏公公叹息道.
他苦笑."她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对我恨之入骨,反而能让她记得我,不至于忘了我.从我进宫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出去.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她的安宁,不是值了吗…"
苏公公摇了摇头,缓步离开.
三天后,刑场上.
烈日炎炎,毒辣的太阳炙烤着他,他的囚衣早就被血染成了红色.他就这样在刑台上跪了几个时辰.周围聚集越来越多的百姓,对他指指点点.
"诶,听说啊,当年皇上选秀女,宫女只有贿赂他,他才会给人家画的好看,不然就丑化人家."
"这种人,真恶心,啧啧."
"连长安美女王昭君都被他画成了丑八怪呢,害得人家入宫三年了都没能见到皇上."
"他活该呀,谁让他利欲熏心,连皇上都敢骗!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让他去死!让他去死!"
百姓愤怒地辱骂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被人唾弃又怎样,只要你平安就好.
"时辰已到,斩--"
一些胆小的百姓别过头去,不敢看.他被刽子手压在刑台上.刽子手猛喝一口烈酒,喷向鬼头大刀,大刀在烈日下发出骇人的亮光.
刀起.刀落.他笑了.
尾声
青海长云,遮暗雪山,春风不渡冷门关.驼铃漫道,黄沙弥漫.一个怀抱琵琶的素净女子坐在山丘上,眺望着远方,那里是她的故乡,那里曾有她喜欢的少年.
突然,她的心口猛地一疼.她皱了皱眉,对身边的侍女说:"晴儿,去帮我把那块玉佩拿来."
侍女走入帐篷,不一会儿,便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公主!公主!"
"何事?"
"玉佩它…碎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