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柳叶,在厚纸上祛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待它,享乐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人都太息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诗,作画,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作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体息时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在我可当作春的过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当作春的准备;独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且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像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壤,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醒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的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呢?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而步你的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已经冷却,决不会再像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之了.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灭,有无之理.去的历史昭然地证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文人千篇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对于前者的贪婪,愚味,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秋的舍取,也是为了这一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我现在对于这话也深抱同感;有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犹之在饮冰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围炉,拥袅,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触法郎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化为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以前我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又以为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耀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的现象,可怕哉!
一九二九年秋日
(原载1929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10号)
我幼年时,有一次坐了船到乡间去扫墓.正靠在船窗口出神观看船脚边层出不穷的波浪的时候,手中拿着的不倒翁失足翻落河中.我眼看它跃入波浪中,向船尾方面滚腾而去,一刹那间形影俱杳,全部交付与不可知的渺茫的世界了.我看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窗下的层出不穷的波浪,不倒翁失足的伤心地,再向船后面的茫茫自水张望了一会,心中黯然地起了疑惑与悲哀.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与结果究竟如何,又悲哀这永远不可知的命运.它也许随了波浪流去,搁住在岸滩上,落入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许被渔网打去,从此做了渔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远沉沦在幽暗的河底,岁久化为泥土,世间从此不再见这个不倒翁.我晓得这不倒翁现在一定有个下落,将来也一定有个结果,然而谁能去调查呢?谁能知道这不可知的命运呢?这种疑感与悲哀隐约地在我心头推移.终于我想:父亲或者知道这究竟,能解除我这种疑惑与悲哀.不然,将来我年纪长大起来,总有一天能知道这究竟,能解除这疑惑与悲哀.
后来我的年纪果然长大起来.然而这种疑惑与悲哀,非但依旧不能解除,反而随了年纪的长大而增多增深了.我借了小学校里的同学赴郊外散步,偶然折取一根树枝,当手杖用了一会,后来抛弃在田间的时候,总要对它回顾好几次,心中自问自答:“我不知几时得再见它?它此后的结果不知究竟如何?我永远不得再见它了!它的后事永远不可知了!”倘是独自散步,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我更要依依不舍地留连一会.有时已经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去,把所抛弃的东西重新拾起来,郑重地道个诀别,然后硬着头皮抛弃它,再向前走.过后我也曾自笑这痴态,而且明明晓得这些是人生中惜不胜惜的琐事;然而那种悲哀与疑惑确实地充塞在我的心头,使我不得不然!
在热闹的地方,忙碌的时候,我这种疑惑与悲哀也会被压抑在心的底层,而安然地支配取舍各种事物,不复作如前的痴态.间或在动作中偶然浮起一点疑惑与悲哀来;然而大众的感化与现实的压迫的力非常伟大,立刻把它压制下去,它只在我的心头一闪而已.一到静僻的地方,孤独的时候,最是夜间,它们又全部浮出在我的心头了.灯下,我推开算术演草簿,提起笔来在一张废纸上信手涂写日间所谙诵的诗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没有写完,就拿向灯火上,烧着了纸的一角.我眼看见火势孜孜地蔓延过来,心中又忙着和个个字道别.完全变成了灰烬之后,我眼前忽然分明现出那张字纸的完全的原形;俯视地上的灰烬,又感到了暗淡的悲哀:假定现在我要再见一见一分钟以前分明存在的那张字纸,无论托绅董、县官、省长、大总统,仗世界一切皇帝的势力,或尧舜、孔子、苏格拉底、基督等一切古代圣哲复生,大家协力帮我设法,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但这种奢望我决计没有.我只是看看那堆灰烬,想在没有区别的微尘中认识各个字的死骸,找出哪一点是春字的灰,哪一点是面字的灰……又想象它明天朝晨被此地的仆人扫除出去,不细结果如何:倘然散入风中,不知它将分飞何处?春字的灰飞人维家,蚕字的灰飞入谁家?……尚然混入泥土中,不知它将滋养那几株植物?……都是渺茫不可知的千古的大疑问了.
吃饭的时候,一颗饭粒从碗中翻落在我的衣襟上.我顾视这颗饭粒,不想则已,一想又惹起一大篇的疑惑与悲哀来:不知一天哪一个农夫在哪一处田里种下一批稻,就中有一株稻穗上结着煮成这颗饭粒的谷.这粒谷又不知经过了谁的刘谁的磨、谁的春、谁的染,而到了我们的家里,现在煮成饭粒,而落在我的衣襟上.这种疑问都可以有确实的答案;然而除了这颗饭粒自己晓得以外,世间没有一个人能调查,回答.
袋里摸出来一把铜板,分明个个有复杂而悠长的历史.钞票与银洋经过人手,有时还被打一个印;但铜板的经历完全没有痕迹可寻.它们之中,有的曾为街头的乞丐的哀愿的目的物,有的曾为劳动者的血汗的代价,有的曾经换得一碗粥,救济一个钱夫的饥肠,有的曾经变成一粒糖,塞住一个小孩的啼哭,有的曾经参与在盗贼的赃物中,有的曾经安眠在富翁的大腹边,有的曾经安闲地隐居在毛厕的底里,有的曾经忙碌地兼备上述的一切的经历.且就中又有的恐怕不是初次到我的袋中,也未可知这些铜板倘会说话,我一定要尊它们为上客,恭听它们历述其漫游的故事.倘然它们会纪录,一定每个铜板可著一册比《鲁滨逊飘流记》更奇离的奇书.但它们都像死也不肯招供的犯人,其心中分明秘藏着案件的是非曲直的实情,然而死也不肯泄漏它们的秘密.
现在我已行年三十,做了半世的人,那种疑惑与悲哀在我胸中,分量日渐增多;但刺激日渐淡薄,远不及少年时代以前的新鲜而浓烈了.这是我用功的结果.因为我参考大众的态度,看他们似乎全然不想起这类的事,饭吃在肚里,钱进人袋里,就天下太平,梦也不做一个.这在生活上的确大有实益,我就拼命以大众为师,学习他们的幸福.学到现在三十岁,还没有毕业.腾学得的,只是那种疑惑与悲哀的刺激淡薄了一点,然其分量仍是跟了我的经历而日渐增多.我每逢辞去一个旅馆,无论其房间何等坏,臭虫何等多,临去的时候总要低徊一下子,想起“我有否再住这房间的一日?”又慨叹“这是永远的诀别了!”每逢下火车,无论这旅行何等劳苦,邻座的人何等可厌,临走的时候总要发生一种特殊的感想:“我有否再和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对他永诀了!”但这等感想的出现非常短促而又模糊,像飞鸟的黑影在池上掠过一般,真不过数秒间在我心头一闪,过后就全无其事.我究竟已有了学习的功夫了.然而这也全靠在老师——大众——面前,方始可能.一旦不见了老师,而离群索居的时候,我的故态依然复萌.现在正是其时:春风从窗中送进一片白桃花的花瓣来,落在我的原稿纸上.这分明是从我家的院子里的白桃花树上吹下来的,然而有谁知道它本来生在哪一枝头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无数的花瓣,分明各有其故枝与故尊,谁能一一调查其出处,使它们重归其故萼呢?疑惑与悲哀又来袭击我的心了.
总之,我从幼时直到现在,那种疑惑与悲哀不绝地袭击我的心,始终不能解除.我的年纪越大,知识越富,它的袭击的力也越大.大众的榜样的压迫越严,它的反动也越强.倘一一记述我三十年来所经验的此种疑惑与悲哀的事例,其卷呋一定可同《四库全书》、《大藏经》争多.然而也只限于我一个人在三十年的短时间中的经验;较之宇宙之大,世界之广,物类之繁,事变之多,我所经验的真不啻恒河中的一粒细沙.
我仿佛看见一册极大的大帐薄,薄中详细记载着宇宙间世界上一切物类事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细以至天体之巨,自微生虫的行动以至混沌的大劫,无不详细记载其来由、经过与结果,没有万一的遗漏.于是我从来的疑惑与悲哀,都可解除了.不倒翁的下落,手杖的结果,灰烬的去处,都有记录;饭粒与铜板的来历,一一都可查究;旅馆与火车对我的因缘,早已注定在项下;片片白桃花瓣的故尊,都确凿可考.连我听屡次叹为永不可知的、院子里的沙堆的沙粒的数目,也确实地记载着,下面又注明哪几粒沙是我昨天曾经用手抱起来看过的.倘要从沙堆中选出我昨天曾经掏起来看过的沙,也不难按这帐簿而探索.——凡我在三十年中所见、所闻、所为的一切事物,都有极详细的记载与考证;其所占的地位只有书页的角,全书的无穷大分之一.
我确信宇宙间一定有这册大帐簿.于是我的疑惑与悲哀全部解除了.
一九二九年清明过了写于石湾
(原载1929年5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5号)
在刚恢复呼吸心跳的粗砺躯体上
片片黑羽翩跹着飞离
裹着颓败危楼的糖纸
换了玻璃蓝又换了磨砂灰
春风在滴滴作响的心电仪前
面无表情地拔掉呼吸机
红纸随手折叠的花像块空心积木
先扎进一丛石榴蓊蓊郁郁里
又栽在青瓦古亭上,风丝渐密
润着雨水的琉璃缝里钻出小叶榕
活过来的东西很多,用羊蹄甲杜鹃紫藤洗尘
像随手撒落似的,碎纸一样的花簇簇地开
春开始站立
约等于蓝
羽微微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
要若无其事地泡泡茶,想想别的
打几个电话,或者把屋子里的书收拾好
如果外面不是阴天,就站在阳光下
假装是一株蔷薇,正在微笑
你知道,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开始的
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
原载《中西诗歌》2005年总第8期
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
雷平阳澜沧江由维西县向南流入兰坪县北甸乡
向南流1公里,东纳通甸河
又南流6公里,西纳德庆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克卓河
又南流3公里,东纳中排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木瓜邑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三角河
又南流8公里,西纳拉竹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大竹菁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老王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黄柏河
又南流9公里,西纳罗松场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布维河
又南流1公里半,西纳弥罗岭河
又南流5公里半,东纳玉龙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铺肚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连城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清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宝塔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金满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松柏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拉古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黄龙场河
又南流半公里,东纳南香炉河,西纳花坪河
又南流1公里,东纳木瓜河
又南流7公里,西纳干别河
又南流6公里,东纳腊铺河,西纳丰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白寨子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兔娥河
又南流4公里,西纳松澄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瓦窑河,东纳核桃坪河
又南流48公里,澜沧江这条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烧关
完成了在兰坪县境内130公里的流淌
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龙县
原载《诗刊》2005年10月下半月刊
多少
卢卫平
有多少钉子
没有在木头里感受过
一枚钉子的锋利和坚硬
就巳生锈
有多少苹果
变成果酱
才在一张旧餐桌上见到
那个从枝叶深处小心翼翼把它摘下来的人
有多少未睡过的睡眠里
有我们最想梦着的人
等着我们去梦
有多少没留下笔迹就巳憔悴的纸
还在朝思暮想着
一个诗人暴风骤雨一样的灵感
有多少未点燃的灯里
还有照亮我们灵魂暗夜的七彩光芒
有多少灯光通明的身体
内心的黑暗
还像一瓶冬天的墨水
有多少人的死去
比活着更让我们感到新鲜
给我的小女儿
苏瓷瓷
我沉醉于一场梦,也将惊醒于一场梦
梦里有你粉嫩的脸蛋,在果园中落下
土拨鼠的春天是粉红的,我和它们从你的小脚下爬过
你站在星星上,麦秸般的骨骼一寸寸向我逼近
我的小女儿,我不祈求你漂亮
我不祈求你聪明
我也决不祈求你幸福
我只祈求你有天鹅绒般华丽温暖的伤口
祈求你相信所有的男人并且爱他们
棉花开在缝隙中,它堵住了我下辈子的肮脏
女儿,这时我属于你
我可以带着臃肿的身体 带着黄褐斑等待你
我知道你在路上行走,经过医院红灯区:
经过坟墓和一场婚礼,咯咯的笑个不停
为了等你,我几乎忘记自己
我不要年龄不要美貌不要宴会
一个人,一幅骨架在小花袄前等你
你来之前,我不想露出乳房
你来之前,我已经老得不能再爱你的父亲
选自《丑石》诗报2005年4月1日
春的肌肤令我焦虑不安
白红雪
春的肌肤令我焦虑不安
花开以后,所有蜜蜂的箭矢
都来这里寻找最后的晚餐
花朵下那些非常隐蔽的恋情
迅速被他们挥霍一空
从此,夏日的光芒只是一个穷汉了
虽然枝头上挂着些许青果
可以安慰漂泊异乡的孤魂
但青果脱下晚装以后
夏日的光芒已无法纵情欢歌!
更为痛心的事也即将发生:
所有艳遇或金戈铁马都会赤裸裸被秋风牵走
原载《星星》诗刊2005年10月上半月刊
在旧石器时代,一个夏天午后,有个古人,也就是说一个早期智人,他从山洞里徐徐走出.这人已经成年,在他扁平的脸上,眉脊最为突出,其上的眉毛有两指粗,下巴处则围绕一圈浓密胡须,它们直长到耳朵边上,和头上的脏发连成一气,种种毛发相加,可以想象,他感到炎热.他出洞以后,举目看了看日光中绚烂的蓝天,便行走起来.这人的腿短,但手臂十分长,垂在大腿外侧,摆动时不住摩擦围在腰间的一块兽皮.今天不捕猎,可以享受悠闲,早期智人在路上采了一根长草茎,一路用手指捻动,走到阴凉处时,则把它衔进嘴里吸吮.后来他衔着草百无聊赖地蹲下来,手腕就拖到了地上,他伸出手去,那手日常做的事包括向猛兽投掷兵器、剥皮切肉,还曾在前一天长时间地打磨过石器,此时他捡起一截枯树枝,未及多想,就在面前的泥地囫囵画了一个图形.是一个圈.
早期智人久久地端详圈圈,直到汗水从皮肤上渗出,蜿蜒向下爬行.在他身边,红红白白的鲜花开得正好,不但这一刻好看,而且预示着未来会有好事发生——到了秋天,花谢的地方将长出酸甜的果实,供他和族人食用.这时几朵小花正从绿叶中探出身,几乎戳到他臂上,他小心地摘下一朵,放进泥土上画出的圈圈里,并用手指顺一个方向拨动,五瓣的小花花蕊朝天,在圈子里面缓缓又匀速地旋转起来.“要是这么转动,产生凉风,吹破这恼人的夏日就好了.”在粗犷的外表下,早期智人的心是很浪漫的.于是,通过他和现代人容量一样大的头脑,关于电风扇的构想,第一次诞生到了地球上!
可惜,在那时迈克尔•法拉第还未发明电动机,尼古拉•特斯拉也没发明交流电,两者都要再过10万年才出现.由于早期智人的想象超前他所在的时代太多,而超前太多的事物缺乏立足之地,他与他的想象因而被忽视了.不过,假如今天我们诚实地再做一次问答:谁是第一个想出电风扇的人?答案就在旧石器时代某个夏天午后,正是那位嚼草摘花的毛茸茸的年轻人.
写好最后一句,编撰师从头到尾阅读几遍,改正错字.他将文件存放在共享文件夹里,关上了电脑,他自己这里本来静悄悄的,然而,前后左右敲打键盘和讨论业务的声音一缕一缕流过来,填平了安静的洼地.
编撰师不是什么都编,他目前的职务是“事物的起源”编撰师,在编的词条是“电风扇”.在这间开放式的大办公室,横平竖直的诸多格子间里,还坐着他的同事们,大家都是“事物的起源”编撰师,大家被分派到词条,多数人独立工作,好几个人合编一个重要词条的情况也常发生.最近,所有人集中编撰的是家庭用品方面的词条,在“电风扇”之前,他刚编了“洗碗机”和“庭院自动喷灌系统”.
“庭院自动喷灌系统?就是装在院子地底下的,平时喷头缩在草坪下面,到了设定好的时间,就升到草坪上面,向四面八方洒水的那种装置?”他问老板.当时他们正在讨论新工作,这个词条引起他的注意.
“是啊.你没用过那个吗?”老板问.
“我出生的地方多雨,后来一直住在高层公寓,然后就到了这儿.”他说,“会有人想知道喷灌系统的起源?“
“嗞——”老板不理会他的问题,把上下牙并起来,舌头抵住齿间小缝,使喉咙颤抖,模拟水滋到空中的声音,同时一只手亲热地扶着他的肩,另一只手伸在他们面前,像那里有一幅蓝图,而他要扫去上面的灰一样,把手从左到右一抹,“想想看那个声音,嗞——,也许会带给你灵感.”
“有了!一个失聪的人,最初在学习说话时,很多音都发不准,他天然就能发得最好的是‘嗞’这个音,后来他长大了,靠勤劳工作拥有了一个带庭院的家,他发明了庭院自动喷灌系统,因为他最喜欢通过助听器听到‘嗞’的声音.好几个喷头同时喷出雾状的水,喷在修剪得平平整整的昂贵的草地上,也喷在精心搭配的灌木丛中,嗞——嗞——,每当这时,他感到自己站在了安全的地方回望那很不容易才度过的从前……”他还未把临时想出来的点子全部说出来,老板赞许地拍拍他,一边倒退着远离他的工位,一边指着他说:“就这样,就这样!想得好,想下去!”
老板退开一些距离后,熬得非常憔悴的脸反而能看个清楚了,他原本发黑的脸色上不正常地蒙了一层灰白,双颊在短时间内深凹进去,使无所适从的皮肤只好往下垂荡.老板大睁着血红的双眼,忙着找其他同事聊工作去了,还要编撰的词条非常多,他去鼓励每个人.这是在编撰公司每天上演的一幕.各行各业都有头脑简单的人,在这里也一样,某些同事常为一个词条冥思苦想上好几天,闹到要加班的地步,但对于他来说,工作不困难,他总能随手拾取一些精彩的点子,很快就给自动喷灌系统、洗碗机编造出故事.在编撰健康与卫生方面的词条时,又为某种疫苗,在编撰食品方面的词条时,则为某款汉堡——他为各种事物编造出有关于它们的起源故事.现在,他想着刚完成的“电风扇”,并自然地联想到楼上.其他部门在别的楼层办公,到了明天上班时间,楼上的插画师们将打开共享文件夹,仔细研究多位编撰师已经写好的文本,会有人负责给“电风扇”配图.插图不需要很多幅,一点点画面,就能为词条提升可信度,信的人多了,自然怀疑它虚假的人就少了,人们从这些词条出发可以重建对世界的共识.他有自信,从自己的文本中,插画师可以挑来表现的细节有很多,比如早期智人叼着草茎啦,手指拨弄小花啦,既可以把他画得像一个爱玩蚂蚁的脏小孩,也可以使他的形象更接近一头犯傻气的乡村野兽,就看画的人的审美了.自己为插画师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他们可以共同创作出一段微缩的人类文明简史,不是吗?想到这里,编撰师感到满足,感到今天的工作是值得的.
他整理好工作台,坐着,方方正正的公文包摆在膝头,如此忍受疲劳和付出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响起了一阵下班铃.编撰师随同事走出办公大楼,刚走到两边都是商务楼的街道上,一缕金红的夕阳晃过他身体,朝前奔逃得无影无踪,在那之后,非常突兀的,天色暗了下来,直到他摸黑靠近车站时,路灯才齐放光明,行人便又能自如地做各种事.这个复刻的城市和地球上一模一样,但造得仓促,很多地方没布置好.他觉得,从黄昏到黑夜的过渡,这一部分制作得尤其生硬,每当黄昏布景卷到一个大圆轴上,同时黑夜布景替代它被猛地在人们头顶铺好,装在隐秘处的齿轮就传出类似磨牙齿的、叫他心里发酸的声音.并且相当明显的,灯光控制系统也很成问题,从早到晚要出好几次照明事故,像刚才那样把人们抛进黑暗里.虽说粗粗瞥,到处和地球上一样,但一切都经不起细看,一切都得忍耐.再比方说,在编撰师上班的地方,建筑物背面就全是漏洞,那是把材料优先用在了建筑物正面,尽量维护它外观体面的缘故.而当他现在来到中央车站,四面的广告牌虽然一派热闹,可只消再看两眼,就会发现广告语全读不通,句子是由一些零碎的字无序地拼接起来的,当中随兴地点缀着标点,也就是说,那是一些假话,仅用来装饰环境.
所有地方先暂时性地建设出大概的样子,等着人们点一点地去修改、去补充.这全因为他们搬来得匆忙.但日后这里肯定会变好,晨昏交替会流畅,齿轮会得到保养,建筑物背面将会完工,广告牌上将贴上真广告,到那时候,这里就是逼真的家乡.
编撰师和他的同事们也在奋力弥补错误.原本搬到这颗适宜人类居住的外星球后,他们要干的工作不是这个,可能是老师、记者、秘书、小说家以及三流小说家等等,本应该分散到各种行业中去,但现在他们被集中起来,为曾经的一次事故改变了职业轨迹.事情发生在半路上,就在人们从地球出发,朝着新星球飞来的途中.被用来运载移民的是一艘很大的宇宙飞船,每个移民随身携带生活用品登船,能为未来生活提供舒适或安抚感的便携式交通用具和小型家具也被允许带着,同行的还有猫狗、小鱼、小马等宠物.移民飞船之外,有多艘星际搬运飞船.人类今后将要共享的物质财富、植物种子、各种动物的雌雄成年个体和它们的冷冻胚胎、大型工业设备、精密的科研设备、医疗器械、农业器械,以及浓缩能源等等,分门别类,每样装在一艘星际搬运飞船里.另有若干巨型战舰为全体护航.所有飞船整编成大部队,按照编排顺序和计划路线,在太空中移动.地球,这颗蓝色星球被抛弃在飞船尾部的舷窗之外,越变越小,由小到无.当最后再也无法看见它时,人们也就停止回望,投身更为瑰丽的宇宙深处.
很快,宇宙的无限大给飞船上的星际移民们留下这样的印象:即使前方有明确的目的地,我们也像在做漫游,因为我们微不足道,人类文明微不足道.这一印象在敏感的人的心头进一步延伸了,对从前在地球上认定的事实,他们不由得从不容置疑到产生了一种松弛感,感到此时前后左右难分,真假虚实难辨.
飞船大队在新星球的航空港着陆.先遣的工程师们已经把这里建造得初具规模,让人们顺利地安顿好.这时统计飞船数量,骤然发现少了一艘!装载字典、百科全书、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书籍的艘较小的飞船,在不知不觉中与飞船大队失散了,没有入港,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不合理.因为移民飞船上的人类肉眼和高科技仪器全都没发现它脱队.它是擅自偏离航线,不小心迷失,还是被不可知的力量挟持?它是渐渐地消失,还是突然不见了?它在哪里失踪,现在又在哪里?谜团又大又深.统管星际搬运有个总负责人,他以下还有好几个次级负责人,运书船的直接负责人可以说是一个极其大胆的家伙,然而发生了此事,即便是他也在很短的时间里流下大量冷汗.抵达新星球两个小时后,召开了紧急会议,此时,运书船负责人仍然浑身湿透,起初他沉默不语,后来听到一条方案后开了口,明确反对把希望寄托在探测器上,他认为要把造价高昂的探测器省着用,也许星球周围还有陌生的事态要靠其应付,而发射到太空搜索一艘小船,是不明智的,是浪费.同僚反问他,不去找飞船又该怎么办,人们不能追溯文化根源,必然产生的空虚感和文明断裂感要如何处理呢?
在一瞬间,运书船负责人换上了狰狞的表情,他说:“我们编吧!每个人都被他的无耻震惊了,眼睁睁任他往下说:“没有文化根源,我们便去创造.重要的是建设一种文化认同,重要的是埋下一块从现在起人人可以信赖的基石,只要找到这个起点,人类文明就可以在这里,从今天起继续往前进步.请把这项工作交给我吧,我将立刻组织一批人开始编撰工作!他说话时,人们从他的无耻中认出了真诚,听完他一席话,他们发觉既可以继续骂他胆大妄为,但也可以夸他大智大勇.并且,航行中的感觉重回心头,当时无人不感到失去了地球上的容身之地,迷失在宇宙不清不楚的规则中,那么,这一刻谁能断定他的见解在新天地里是不合理的呢?在宇宙的范围中,人们对于什么是合理又了解多少呢?
想到这里,人们认为没有资格呵斥他.运书船负责人的建议被默许了,他积极地大干起来,成立公司,制订工作章程,他诚觅英才,不断地去拜托本来将分流进各行各业的人改行来当编撰师、插画师,他从昔日的星际物流专家,克服不知多少困难,化身企业老板,一心扑到重塑人类起源的事业上,领导员工编撰了许多词条.编了“电风扇”和“庭院自动喷灌系统”的编撰师,正是老板最倚重的员工之一.现在,随着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编撰师看出,他们这群人赢得了敬意,人们甚至赞美某些词条比从前意思还好、可读性高.这可能是因为在编瞎话时,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放进了感情,希望它们有趣味,能鼓舞大家在新的星球上有精神地活下去,为此,牺牲地球上的事实也不可惜.
编撰师乘了几站电车回到家,妻子在做一些杂务,就像外面有很多地方还没建设好一样,家里也需要整理.他们的幼子在铺着人造草皮的后院中赤脚玩耍,编撰师拉开通往小院子的门时,小孩并未发现,仍然背对着他蹲成一团,浑身很脏,手指在地上戳来戳去,像个小原始人.他偷偷靠近,一把从后面抱住,亲吻小孩的脸和脖子,闻他身上来自地球的味道,他边亲他边模糊地问,“你在干什么?”小孩只以咯咯的笑回答他.
和以往一样,这次的审核程序历时好几个月,申请开放后,马上有超过两万人递交材料,随后两千人进入初选名单,其中五分之一挤入小巧的面试圈,最终决选出三十七人.他是第六次提出申请,披荆斩棘,侥幸过关,成为三十七人之一,是新一批次级人.名单公示数日后,他完成必要手续,徐徐进入次级人生,第一次拥有了家庭.
这人被政府分配到的人家,有丈夫、妻子、两个年幼的小孩,是四口之家.男主人和他年纪相仿,三十岁过半,身高、体重、学历,甚至样貌都比较接近,这不是巧合,恰是他被放进这个家庭的重要原因.他和男主人第一次见面,双方都宛如照镜子,看到了自身的变体,一个别扭的镜像,但他们将惊异的心情藏住,若无其事地把眼睛移开,像两个只拥有一瞬光明并抓住它照了唯一一次镜子的盲人,后来直到死他们都没做第二次对视.男主人尽管不看他,但让出通道使他走进家门.他注意到,开门时,男主人手拿一件乐高搭成的怪东西,马上又带着那东西重新回到中产阶级规格的客厅.壁炉烧得正好,也为家庭气氛注入温度,在那口壁炉跟前,由大量玩具和两个男孩构成一片混乱现场,假如不喜欢孩子以及孩子的衍生品,眼前的景象就是炼狱,但男主人看起来享受它,积极投身它,身体一矮坐到了地毯上.他紧随其后到达中产阶级规格的客厅,连忙俯身在中产阶级的地毯上撸开一些乐高碎块,也盘腿坐好了,就贴在男主人背后,膝盖几乎戳到他屁股.他旁观父子三人继续玩耍,他们在搭几辆不现实的大汽车,车身凭着孩子的喜好正在变得惊人的长,其中一截刚才就拿在男主人手里.父子三人没有对他说一个字,或表达出些欢迎的意思,即便小孩也很好地管住了自己,不理睬他.以后他每次上门,他们也都故意不看他,不同他交流,假装屋子里没有这个人,但他们默许他观看这里的生活,他们还总是留出足够的空间方便他在近旁站立坐卧,显示出了全家默契的体贴之意.
按照约定,每周他可以跟着男主人在这个家庭度过若干个时段,共计三十六小时,其中包含一个夜晚.到了这晚,在主卧室的大床边上,有张为他临时支起来的小床,第二天一早就会收走的.他躺在那上面,靠近男主人这边.此时双双换上睡衣的男女主人已经上床了,男主人往往面向妻子侧躺,两人身体局部重叠,轻缓地说着话,有时有动作,有时没有,在肢体和精神的双重交流下,他们缓缓睡去了.他全程不发一言,复制男主人的姿势,手臂弯曲着虚搭住一团空气,腿也仿佛触碰着什么,他像他的影子、傀儡,或是相比男主人,地位与权力均有不足的次一级男主人.离上床时间大约过去了半小时,大床上的人们互相放开了,两种轻微的艇声代替语言继续交谈.男主人哼哼两声,翻过身仰躺着,脚在床单上搓动几下,又不动了.他也翻过身仰躺着,脚在床单上搓动几下,到这里夜间观摩就结束了,他不能在男女主人不清醒的状态下继续睡在这里,这侵犯隐私.几秒钟后,他向门的方向翻一个身,身体探明床的边界,脚伸出床外,最后轻轻站到了地上.他在一边腋下夹着小枕头,手拎拖鞋,心里回味着所见所闻,悄声开门,离开主卧室,走到走廊尽头的客房去睡.
“明天去牙医那里前,能不能顺便帮我个忙,到隔壁街拿回来送去修理的球杆?我没那个不方便.”他到了客房,摆上小枕头,再次躺好了.他在心中以自己的声音复述男主人睡前的话,也许小声说了出来,觉得讲得不够滋味,他又讲两遍,当中一遍最好,他记住那个感觉,重点是把让对方代劳的意思,包装在随意的语气里,啊,夫妻要有礼貌地博弈.客房不到主卧室一半大,窗也窄,家具也少,他如今孤零零地醒着,床上没有一个困倦的妻子,没有人像刚才那样回答:“现在说了不算亲爱的,早上再提醒我.”他将夫妻间的对话回味着,回味着,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的清晨,他已经等候在主卧室门口.昨夜由他关上的门从里面打开了,男主人依旧身穿条纹睡衣,走出来,他跟他去洗漱,看他从妻子的漱口杯旁边拿起牙具,从妻子粉色的毛巾边拿起成系列的素色毛巾,从女用剃须刀边上找到另一把剃须刀.在家庭成员的用品旁刷牙洗脸的感受,这样他就有数了.假如这时男主人有非常私人的事要办,也并不看他,只是有节奏地清四声喉咙,嗯,嗯嗯,嗯.他第一次听到,就迅速理解了,那是在叫自己回避,立刻识趣地撒出洗手间,留主人独处.
逢到吃饭时间,他顶着男主人的背坐在餐桌外围,像小床那样,他们为他准备了一个小凳子,他坐得比主人们低,并拢的膝盖上放一个盘子,虽然食物和餐桌上是一样的,从就餐形象上而言,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寄人篱下的可怜感.他咀嚼食物,同时听女主人讲述琐事,听男主人偶尔喝止孩子胡闹,听上一次讨论过的家庭问题再一次被拿到桌面上讨论,没等讨论出结果即被收起来,留待以后无穷无尽地讨论.原来,他想,饭桌上有妻子有孩子的感觉是这样.
他还度过了不少的游戏时间.和第一次坐在地毯上搭汽车不同,在大多数情况下,陪小孩玩要积极跑动,累个半死.男主人负责捡玩具,捡垃圾,拿来小孩们要的,收起他们不要的,把逃到视野外的一个小孩或两个捉回来.他要挑对地方站,这没那么容易,起初可以说是狼狈的,总是被男主人突然调整的移动线路吓一跳,猛地赶上去缩小距离,或是为了避让急退好几步,一直被逼到墙角把身体贴在壁纸上.久而久之,才多少从容了,知道何时要进,要退.有时他眼看孩子扑向男主人,连忙用不自然的姿势把自己上半身凑近男主人肩后,孩子被快活地抱起来,如他所料,头从爸爸肩膀上探过来,差不多贴到了自己的脸上.红的、湿润的鼻子冲向他,他闻到了小孩的气味,小孩热烘烘的温度袭击到他的皮肤上.他大概知道了,作为爸爸被孩子拥抱的感受.而且他分辨出了自己更喜欢哪个小孩,大孩子总是愿意靠他靠得更近一点.
这就是作为次级人可以参与的生活.
当次级人是为了得到幸福.世间各种各样的幸福,数量都有限,其中,能够组建美好家庭的幸福,更是只属于少数人.现在,越来越多人寻觅不到良伴,于是就当不了丈夫妻子,一环扣一环,接着当不了父亲母亲,随后当不了爷爷奶奶,止步于单身汉,始终只是单身汉,既当不了这个也当不了那个,错过这个角色和那个角色才有资格进入的生活.遗憾推动了变革,国家相关机构产生一个构想,并把它化为现实:让落单的人们分期分批地去当次级人,到一级人身边沉浸式体验家庭生活.年轻的次级人在年轻的一级人身边体会为人丈夫、妻子和父母的感受,老年次级人跟在老年一级人身边,凭空拥有了子孙.大家可以用别人的但宛如是自己的家庭安抚孤独,只要体验够逼真,它不是基于事实得来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率先来到这个家庭当男主人的次级人,三十七人名单中的另一个人没过几天也来到了同一屋檐下.一个家庭同时接收两个次级人,很少见.说明这一家庭有十足的自信,也很慷慨,他们认为家庭成员情感充沛,在日常生活中以稳定速度把情感生产出来,产量既能供应家人使用,还有富余,可以让多个外人同时用上剩余部分.
后到的那位次级人,她的样子单独看没特点,出现在这里就较微妙.他像男主人,她的各方面则与女主人接近,像是女主人稍微融化后过了一两天又凝固起来,走样而走得不至于说远.这是因为相关机构在决定谁能成为次级人前,已经把“相似度”加以考虑,使得次级人在一级人的家里产生代入感——“他仅有一点和我不一样,这本来可以是我的生活.不,现在正是我的生活,我是充实幸福的.”
她每周也来三十六个小时,一些时段和他错开,些时段与他重合.碰到他们都来到这个家时,四人呈现两个原件加两个副本的画面.如果有客人来玩,会以为眼睛病变了,突然严重散光,看到了那对夫妻的重影.但客人绝不会露骨地表示诧异,大家都懂,对次级人要看到当没看到.
到了每周他和她一起留宿的夜晚,主卧室异常拥挤.靠近女主人那边,第三张床支起来了,搞得房间里全是床,而床上全是人.从窗口到门口,依次为:一张小床上睡她,当中的大床上睡男女主人,另一张小床上睡他.他们一左一右对称地弯曲身体,把男女主人括在中间,观摩这对相爱并很好地分担家庭责任的世俗夫妻临睡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最后如何接连沉入梦中.等到那时,括号解散了.他和她爬起来,四只脚在地板上小心移动,走出房间,向左向右,进入两间客房.过了一段时间,他在自己床上除了会回想男女主人的睡前对话,也会想想她,多想几遍后,她渐渐从女主人背后走到了前面,她区别于女主人的独立特点,显现出来了.
这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女人,她思想不集中,经常开小差,在女主人身后松懈地站着走着,没有收好的手脚从女主人的轮廓线里毛毛糙糙地露出来.她感受喜欢的事情时,较专注,比方说,晚上作为半边括号她是认真的,她以手附支撑床垫,拍高头部,倾注全副精神观察大床上的动静.但要把当事人看穿.这也使得他能够越过括号中的内容看到她,看久了她有点儿美,不知从哪里来的光投进她眼里.而她体内全是燃料,光经久耐烧地点亮着,在夜里夺走他的注意力.到他在客房独自睡下去时,光还在眼前闪烁.完全相反,她感受不喜欢的事,比如煮菜洗碗.叠衣服.收纳玩具,则明显表现出敷衍态度,站在碍手碍脚的地方,给女主人做事造成麻烦,他想,她能通过审核一定是什么环节出了错.
一天,意外中的意外发生了,当时四口之家在吃饭.她和他坐在次级人的位子上,在一级人身后的矮矮的小凳子上也在吃饭.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却只允许表现出四个人,她不知是被整个局面还是整体中的哪个局部擦拨到,人偶尔会在别人都严肃时想想好笑,她就在那种反差下笑出了声,“对不起.”她马上道歉.突如其来的发笑像盆热汤摔到桌子正中.“对不起”更糟糕,像热汤溅到了周围人身上,餐桌上的谈话骤停,气氛破碎.男主人与女主人眼中饱含内容地对看一眼,小孩们忍着笑,四个一级人转动眼睛,谁也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男女主人继续咀嚼,从两颊混乱的起伏状况来看,他们心里也正进行激烈的活动.他们无疑想:应该分清谁才是一级,谁是次级;谁负责在生活的舞台上展示生活,谁作为体验者应该安安静静地体验.而她在做什么呢,这个摆不正位置的女人犯了错误,她那笑声和话语突入他们的生活,太像是嘲笑,她怎么敢置评一级人的生活!他们都感到受到了强烈的冒犯.
他与她坐成直线,之间有重重阻碍,使他完全看不到她,只听她忽然在餐厅另一头笑了,笑声穿透女主人身躯,越过餐桌上的食物,接着穿透男主人身躯,到达自己面前.“对不起”像第二箭,紧跟着也穿透一切,扎进他震惊的心灵,他放任叉子往瓷盘上一划,发出刺耳噪音,但在此种情形下,没人注意到它.他确实非常震惊.她像一座长久以来只完成三成的雕塑,因为这声笑和说话,在一瞬间完工了,还从雕塑变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从前,她是他虚构妻子的变形体,而从这一刻起,这个真实的人她是谁呢?他应该赋予她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来安放她呢.餐桌秩序假装恢复正常后,他跟上男主人的节奏,麻木地进食,耳朵里一直堵着她的笑声,那笑就算有种种解读,他听起来也觉得是在嘲弄这个家庭,嘲弄次级人体验方案,在嘲弄他.
这天吃完出了事故的饭,她到时间离开.她满不在乎地走了.他觉得她在离开前曾经瞧了自己一眼,但他别过了头,后来他多次想,假如自己迎上目光,那会发生什么,她好像会把自己也变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受不受得了,因此别过了头.门关上了.他还可以在房子里再待上一会儿,他跟着男主人去找女主人,女主人闷闷不乐地向卧室移动.男主人快要走近女主人了,他正想体验一下在这种恼人的情况下一个丈夫该如何安慰妻子,男主人突兀地高声清了四记喉咙:嗯,嗯嗯,嗯.“走开暗号”在洗手间以外第一次被使用.他站住了,他和男主人之间的距离一步两步三步地拉远了,他又独自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到门厅,找到外套和帽子,在隐约传来的他们非常不高兴的谈话声中穿戴好,走出三十六小时之家.
她再没来过这个家,肯定是遭到投诉被除名了,这意味着她以后也很难有资格再当上次级人.他白天继续在男主人身后吃饭,陪孩子玩,到了夜里只剩他这一半的括号了,夜支日收的小床又睡了几十次.他继续在四口之家完成一年期的家庭体验,在最后一个体验日,就像他第一天来一样,他静悄悄走了,无人同他告别.虽然有别的选择,但他在寒冷的天气中步行很长一段路回家,他走到家里,没脱外套就坐在床上,手始终伸在口袋里,那小东西一面是凸粒,一面有孔,他把玩着这块乐高积木.
他仍没有找到有兴趣、够胆量去与其发展出幸福关系的人,他从这家学到的经验,差使妻子去取东西,管理一顿晚餐,收拾中产阶级规格的客厅,都没有发挥作用.但过了几年,又申请了几次,好运再一次垂悯,他到第二个家庭当次级人.这一次他从另一些方面和男主人相似,他拥有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妻子、一个女儿,以及一对父母,他在大家庭中生活的每分钟都是吵闹和目不暇接的.再过几年,因为前几次的表现良好,他被授予荣誉次级人的称号,从此在系统里享有优先权,他多次加入不同的一级人家庭,每次体验的密度都比上一次大,从每周三十六小时,慢慢升级到一百二十小时.其中只有一次,他没有待满时间,因为他被狗咬伤了,那只大狗起先不理解他是男主人的次级人,以为他要攻击男主人,就先攻击他,啃噬他的小腿,他一直流血,但竭力忍耐疼痛,任鲜血流到袜子上.鞋子里,最后从鞋子里流出来,弄脏地板,到这时,他也好,那个一级人家庭也好,都觉得演不下去了,这里有个身体里流淌血液的人,快要无声地殉难在别人家里,于是那家的男主人用自己特定的方式,以手指敲击马克杯,发出“走开暗号”,告知他,他应该走了,去看医生,而他们也想擦一擦地板.这是他唯一一次早退.
他在数十年中,始终子然一身,从一个家庭漂泊到另一个家庭,有过多任妻子、很多猫狗、许多孩子,后来有了孙辈,死去前不觉得有太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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