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5月14日 08:45 | 阅读(2096) | 评论(2)丰子恺《大帐薄》
我幼年时,有一次坐了船到乡间去扫墓.正靠在船窗口出神观看船脚边层出不穷的波浪的时候,手中拿着的不倒翁失足翻落河中.我眼看它跃入波浪中,向船尾方面滚腾而去,一刹那间形影俱杳,全部交付与不可知的渺茫的世界了.我看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窗下的层出不穷的波浪,不倒翁失足的伤心地,再向船后面的茫茫自水张望了一会,心中黯然地起了疑惑与悲哀.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与结果究竟如何,又悲哀这永远不可知的命运.它也许随了波浪流去,搁住在岸滩上,落入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许被渔网打去,从此做了渔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远沉沦在幽暗的河底,岁久化为泥土,世间从此不再见这个不倒翁.我晓得这不倒翁现在一定有个下落,将来也一定有个结果,然而谁能去调查呢?谁能知道这不可知的命运呢?这种疑感与悲哀隐约地在我心头推移.终于我想:父亲或者知道这究竟,能解除我这种疑惑与悲哀.不然,将来我年纪长大起来,总有一天能知道这究竟,能解除这疑惑与悲哀.
后来我的年纪果然长大起来.然而这种疑惑与悲哀,非但依旧不能解除,反而随了年纪的长大而增多增深了.我借了小学校里的同学赴郊外散步,偶然折取一根树枝,当手杖用了一会,后来抛弃在田间的时候,总要对它回顾好几次,心中自问自答:“我不知几时得再见它?它此后的结果不知究竟如何?我永远不得再见它了!它的后事永远不可知了!”倘是独自散步,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我更要依依不舍地留连一会.有时已经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去,把所抛弃的东西重新拾起来,郑重地道个诀别,然后硬着头皮抛弃它,再向前走.过后我也曾自笑这痴态,而且明明晓得这些是人生中惜不胜惜的琐事;然而那种悲哀与疑惑确实地充塞在我的心头,使我不得不然!
在热闹的地方,忙碌的时候,我这种疑惑与悲哀也会被压抑在心的底层,而安然地支配取舍各种事物,不复作如前的痴态.间或在动作中偶然浮起一点疑惑与悲哀来;然而大众的感化与现实的压迫的力非常伟大,立刻把它压制下去,它只在我的心头一闪而已.一到静僻的地方,孤独的时候,最是夜间,它们又全部浮出在我的心头了.灯下,我推开算术演草簿,提起笔来在一张废纸上信手涂写日间所谙诵的诗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没有写完,就拿向灯火上,烧着了纸的一角.我眼看见火势孜孜地蔓延过来,心中又忙着和个个字道别.完全变成了灰烬之后,我眼前忽然分明现出那张字纸的完全的原形;俯视地上的灰烬,又感到了暗淡的悲哀:假定现在我要再见一见一分钟以前分明存在的那张字纸,无论托绅董、县官、省长、大总统,仗世界一切皇帝的势力,或尧舜、孔子、苏格拉底、基督等一切古代圣哲复生,大家协力帮我设法,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但这种奢望我决计没有.我只是看看那堆灰烬,想在没有区别的微尘中认识各个字的死骸,找出哪一点是春字的灰,哪一点是面字的灰……又想象它明天朝晨被此地的仆人扫除出去,不细结果如何:倘然散入风中,不知它将分飞何处?春字的灰飞人维家,蚕字的灰飞入谁家?……尚然混入泥土中,不知它将滋养那几株植物?……都是渺茫不可知的千古的大疑问了.
吃饭的时候,一颗饭粒从碗中翻落在我的衣襟上.我顾视这颗饭粒,不想则已,一想又惹起一大篇的疑惑与悲哀来:不知一天哪一个农夫在哪一处田里种下一批稻,就中有一株稻穗上结着煮成这颗饭粒的谷.这粒谷又不知经过了谁的刘谁的磨、谁的春、谁的染,而到了我们的家里,现在煮成饭粒,而落在我的衣襟上.这种疑问都可以有确实的答案;然而除了这颗饭粒自己晓得以外,世间没有一个人能调查,回答.
袋里摸出来一把铜板,分明个个有复杂而悠长的历史.钞票与银洋经过人手,有时还被打一个印;但铜板的经历完全没有痕迹可寻.它们之中,有的曾为街头的乞丐的哀愿的目的物,有的曾为劳动者的血汗的代价,有的曾经换得一碗粥,救济一个钱夫的饥肠,有的曾经变成一粒糖,塞住一个小孩的啼哭,有的曾经参与在盗贼的赃物中,有的曾经安眠在富翁的大腹边,有的曾经安闲地隐居在毛厕的底里,有的曾经忙碌地兼备上述的一切的经历.且就中又有的恐怕不是初次到我的袋中,也未可知这些铜板倘会说话,我一定要尊它们为上客,恭听它们历述其漫游的故事.倘然它们会纪录,一定每个铜板可著一册比《鲁滨逊飘流记》更奇离的奇书.但它们都像死也不肯招供的犯人,其心中分明秘藏着案件的是非曲直的实情,然而死也不肯泄漏它们的秘密.
现在我已行年三十,做了半世的人,那种疑惑与悲哀在我胸中,分量日渐增多;但刺激日渐淡薄,远不及少年时代以前的新鲜而浓烈了.这是我用功的结果.因为我参考大众的态度,看他们似乎全然不想起这类的事,饭吃在肚里,钱进人袋里,就天下太平,梦也不做一个.这在生活上的确大有实益,我就拼命以大众为师,学习他们的幸福.学到现在三十岁,还没有毕业.腾学得的,只是那种疑惑与悲哀的刺激淡薄了一点,然其分量仍是跟了我的经历而日渐增多.我每逢辞去一个旅馆,无论其房间何等坏,臭虫何等多,临去的时候总要低徊一下子,想起“我有否再住这房间的一日?”又慨叹“这是永远的诀别了!”每逢下火车,无论这旅行何等劳苦,邻座的人何等可厌,临走的时候总要发生一种特殊的感想:“我有否再和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对他永诀了!”但这等感想的出现非常短促而又模糊,像飞鸟的黑影在池上掠过一般,真不过数秒间在我心头一闪,过后就全无其事.我究竟已有了学习的功夫了.然而这也全靠在老师——大众——面前,方始可能.一旦不见了老师,而离群索居的时候,我的故态依然复萌.现在正是其时:春风从窗中送进一片白桃花的花瓣来,落在我的原稿纸上.这分明是从我家的院子里的白桃花树上吹下来的,然而有谁知道它本来生在哪一枝头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无数的花瓣,分明各有其故枝与故尊,谁能一一调查其出处,使它们重归其故萼呢?疑惑与悲哀又来袭击我的心了.
总之,我从幼时直到现在,那种疑惑与悲哀不绝地袭击我的心,始终不能解除.我的年纪越大,知识越富,它的袭击的力也越大.大众的榜样的压迫越严,它的反动也越强.倘一一记述我三十年来所经验的此种疑惑与悲哀的事例,其卷呋一定可同《四库全书》、《大藏经》争多.然而也只限于我一个人在三十年的短时间中的经验;较之宇宙之大,世界之广,物类之繁,事变之多,我所经验的真不啻恒河中的一粒细沙.
我仿佛看见一册极大的大帐薄,薄中详细记载着宇宙间世界上一切物类事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细以至天体之巨,自微生虫的行动以至混沌的大劫,无不详细记载其来由、经过与结果,没有万一的遗漏.于是我从来的疑惑与悲哀,都可解除了.不倒翁的下落,手杖的结果,灰烬的去处,都有记录;饭粒与铜板的来历,一一都可查究;旅馆与火车对我的因缘,早已注定在项下;片片白桃花瓣的故尊,都确凿可考.连我听屡次叹为永不可知的、院子里的沙堆的沙粒的数目,也确实地记载着,下面又注明哪几粒沙是我昨天曾经用手抱起来看过的.倘要从沙堆中选出我昨天曾经掏起来看过的沙,也不难按这帐簿而探索.——凡我在三十年中所见、所闻、所为的一切事物,都有极详细的记载与考证;其所占的地位只有书页的角,全书的无穷大分之一.
我确信宇宙间一定有这册大帐簿.于是我的疑惑与悲哀全部解除了.
一九二九年清明过了写于石湾
(原载1929年5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5号)